以笔为刃铸诗魂
——爱国诗人王礼锡的文化抗战史
赵克红
一
赤日炎炎的夏日午后,我来到洛阳西工区中州中路的西工地。这片始建于1914年的建筑群,青灰色砖墙经百年风雨涤荡,仍透着庄重古朴的气韵。西式立柱撑起飞檐斗拱,青砖外墙与木质格窗相映成趣,每一片砖瓦间都凝结着民国初年的建筑美学。
这里曾是军阀混战时期吴佩孚的司令部,抗战爆发后为国民党第一战区司令部。如今,它是国务院第七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,2019年12月入选第四批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名录。“八一”前夕,我走进西工地的一处四合院,参观了“豫西烽火——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洛阳抗战”主题展览,一张张图片与文字,默默诉说着抗战时期血火交织的烽烟往事。
展厅中央,一组黑白照片吸引了我。其中抗战诗人王礼锡的单人照尤其牵动目光:微胖的面颊透着文人的温润,镜片后的眼睛灼灼有神——这是1939年他率作家战地访问团途经洛阳时的留影。八十余载光阴流转,照片里,他风尘仆仆的身姿,仍让人感受到他“以笔为刃”的气度:浅色大衣纽扣系得一丝不苟,颈间白色围巾衬出儒雅,右手轻握一顶帽子,定格了他从重庆奔赴山西中条山抗日前线、途经洛阳的身影。另一张集体合影的图注更引人深思:“1939年7月,中国作家战地慰问团(北路)在团长老舍率领下来洛访问。同月,中国作家战地访问团在团长王礼锡率领下,由重庆经洛阳到中条山前线采访,王礼锡积劳成疾,8月26日病逝于洛阳天主堂医院。重庆、洛阳等地举行追悼会,中共中央和延安文艺界发了唁电,葬于龙门西山。”寥寥数语,却让我的思绪翻涌如潮。
二
1901年,王礼锡生于江西安福的书香门第。1921年秋,他考入南昌心远大学,在国学大师汪辟疆指导下精研宋诗。1926年,他参与毛泽东、陈克文等人在武汉筹备的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,彼时已立志以文字唤醒民众。1928年秋,王礼锡与陆晶清相识于北京民国日报社——当时陆晶清任副刊编辑,他送稿上门,二人因诗结缘,常围坐论诗,情愫渐生。王礼锡的《风怀集》便是他们爱情的见证,诗尾注满相遇细节:“三月十七日,送稿至报社,见君立于窗前,鬓角沾着雪粒”“五月初五,共游什刹海,君言‘愿以笔为舟,载道渡众生’”。他们还合编《物观文学史丛稿》,开历史唯物主义研究中国文学史之先河。
1929年,王礼锡受十九路军将领陈铭枢之邀,赴上海主持神州国光社编辑部,出版了一系列马克思主义与社会主义译著及新文艺书籍,因此被国民党特务机关盯上。1933年,他与陆晶清被迫流亡欧洲,离沪前夜,在戈登路寓所连夜整理文稿,胡秋原、王亚南等友人到码头送行。汽笛长鸣催发时,王礼锡突然从怀中掏出《家族论》译稿塞给王亚南,恳切嘱托:“这书你接着译,让国人知道外面的世界在想什么。”那份牵挂,藏着对家国最深沉的眷恋。
流亡欧洲五年间,他未改初心,坚持翻译共产主义典籍与世界进步文学,诗作结为《市声草》(1933年2月出版),忠实记录了不同时期的生活与思想轨迹。胡秋原在序中评价其诗“陶镕今情入古体,创造旧句写新思”,尤其《市声集》以旧体诗描绘都市风貌,如《夜过霞飞路》中“霓虹穿雾薄,车马碾尘轻”,将现代都市的喧嚣与诗人的忧思熔铸一炉。他更以“Shelley Wang”为笔名活跃于国际舞台,被誉为“东方的雪莱”。
三
1936年9月3日,王礼锡出席布鲁塞尔国际反侵略第一次代表大会,当选主席团成员,向世界如实报告中国抗战实况;卢沟桥事变后,他为英国“中国人民之友社”起草援华公开信,寄发至各报刊主笔;1937年9月23日,他当选全英援华运动总会副会长,在伦敦掀起援华浪潮。
在伦敦,英文诗行里浸满对祖国的赤子思念。1938年深秋,他在《再会,英国的朋友们》中写道:“我要归去了,回到我的国土——他在新生/现在的血海中,正崛起一座新的长城……我去了,我去加一滴赤血,加一颗火热的心。不是长城缺不了我,是我与长城相依为命。”时任中国驻英大使郭泰祺叹曰:“此等告别诗,撼山岳、动河川,古今中外罕闻。”他在诗中还写“国仇未报心难死,忍作人间失路人”,字句间满是对祖国命运的关切与投身抗争的决绝。
1938年10月下旬,王礼锡携妻陆晶清离英归国,1939年1月终抵渝,受到新华日报社与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热烈欢迎。吴玉章赞其“是诗人,是爱国战士,是国民外交不可多得的人才”。
同年冬,重庆曾家岩一间茶馆里,老舍、郭沫若与刚归国的王礼锡围坐炉边,铜壶咕嘟作响。王礼锡捧着粗瓷碗,目光灼灼:“当在伦敦看到被掠夺的敦煌文献时,总想起杜甫‘国破山河在’。现在,我要去前线,把山河的声音写下来。”彼时,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正筹组作家战地访问团,经周恩来推荐,协会请王礼锡任团长。周恩来特意叮嘱团员:“大家一定要尊重王礼锡,他是真正的爱国者,他从英国回来就是为了共赴国难。”出发前,王礼锡收到三封恐吓信,警告他“勿受共产党利用”,他冷笑一声将信扔进炭火炉,火苗舔舐信纸,映红了镜片后的眼眸。
1939年6月18日,嘉陵江畔挤满送行的人,晨雾漫过石阶,送别的油纸伞在风里摇晃如花海。老舍紧握王礼锡的手:“礼锡兄,前方苦,多保重。你们的笔就是咱们的枪。”陆晶清把缝着“以笔为刃”的手帕放进他的行囊,红绸边角在江风里飘动,如一团跳动的火苗。这支十四人的“笔部队”里,宋之的、杨朔、叶以群、白朗等背着简单行囊,画家陈晓南的画夹里藏着未完成的《战地速写》。
四
中国作家战地访问团1939年7月13日抵达洛阳,25日离洛赴山西中条山。短短12天的停留,王礼锡在抗战前线的洛阳刻下永恒印记:访问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,参加洛阳新闻界招待会,慰问伤兵医院。卫立煌赞誉:“诸位每一杆笔可抵10万兵,14杆笔抵140万兵。”
在中条山,他和团员们顶着酷日翻山越岭,冒着与日军遭遇的危险,深入村庄访农民、进战壕对话士兵、探山沟里的游击队员。史料记载,1939年8月,为参加绛县红枪会骨干会议,他顶着40摄氏度高温步行30里,夜宿小河冲凉后突发黄疸病。回到洛阳天主堂医院抢救时,他抓着访问团成员葛一虹的手反复呢喃:“别停下,笔不能停……”这是文化战士最后的嘱托。1939年8月26日晨,王礼锡在洛阳天主堂医院溘然长逝,年仅38岁。
五
惊悉王礼锡逝世,重庆、延安和香港以及国外一些城市先后举行追悼会,中共中央和延安文艺界发了唁电。1939年10月7日,重庆举行隆重追悼大会,吴玉章、何凯丰,知名人士沈钧儒、邹韬奋、郭沫若、老舍等均佩戴缀着白花的黑纱,神情凝重步入会场。会堂悬挂着冯玉祥、于右任、何香凝、叶挺的挽词和郭沫若、老舍、胡秋原的悼诗,哀乐声里,是山河同悲的肃穆。延安发来的唁电写道:“礼锡先生以笔为枪,开文化抗战之先声。”重庆《新华日报》以整版刊登悼念文章,郭沫若挥笔写下:“你把血写成诗,诗又化作血,浇灌民族的根。”伦敦《泰晤士报》亦登讣告,称他“用诗句架起东西方的桥梁”,让世界看见中国的不屈。老舍在《向王礼锡先生遗像致敬》中忆及洛阳相逢:“晚间在白木槿花旁长谈,他面无病容,依旧丰腴和蔼,嘴角常带微笑。”闻其死讯,老舍痛惜:“没钱没交通工具,我没法到洛阳去哭!”他写道:“光荣的死便是永生。”
遵其遗愿,王礼锡初葬龙门香山,后迁葬龙门西山小青峰,与东山白居易墓隔河相望。唐代诗人“文章合为时而著”的精神,与他“以笔为刃”的热血,在伊水波光中交汇共鸣。2022年9月6日,由洛阳市洛龙区退役军人事务局等单位联合举办迁葬仪式,他的遗骨迁入洛阳烈士陵园,从此在松柏丛中静卧,接受公众永恒的瞻仰与纪念。
六
走出洛阳抗战纪念馆,风穿过四合院的皂荚树,“沙沙”声里顿生凉意。那一刻忽然明白:王礼锡从未离开。他化作了西工地的青砖,化作了龙门石窟的佛龛,化作了永远燃烧的文字,在每个热爱和平的人心里闪烁——正如他在《去国草》扉页写下的:“火不灭,灯就不会熄。”王礼锡用38年短暂的生命证明,文字的力量从不会被岁月磨灭。
他的精神仍在启发我们:以文化为刃,守护民族精神家园。从创办《读书杂志》发起中国社会史论战,到被欧洲文坛誉为“东方的雪莱”,再到率“笔部队”以文字抗战——当民族把苦难酿成文化基因,那些混着汗水与血水的笔墨,便永远保持着劈开黑暗的锋利。他的诗魂,将永远镌刻在中华民族的文化丰碑上,激励着后人在民族复兴之路上砥砺前行。
作者简介:赵克红,文学创作一级作家,中国作家协会第九、十届全委会委员,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,中国铁路作家协会副主席,河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,郑州铁路局作协主席,《香港文艺杂志社》顾问。其作品在《人民文学》《诗刊》《中国作家》《人民日报》《解放军报》《法治日报-法制与新闻网》《河南智库舆情网》《文艺报》等百余家报刊、网站发表,作品入选百余种选本、选刊、年选及初中、高中、中考试题。。著有诗集、散文集、中短篇小说集、评论集等十余部。获第八届全国铁路文学奖、第八届冰心散文奖、第四届中国长诗奖最佳成就奖、第三届奔流文学奖诗歌奖、中国诗歌春晚2020年度十佳诗人、第六届中国 《大河诗歌》双年度诗歌奖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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